母亲

      和我的母亲已经六年没有见面,上一次通话已是一年多前。她打来电话给我说村子里有户人家的亲戚的女儿大学毕业多年不去找工作,一直窝在家,好像有什么抑郁症。她说这个抑郁症的女孩的父母不知道怎么好,就想给她找个人结婚,女孩的亲戚也就是我们村里的人就找到了母亲想给我介绍。在我还年轻的时候,母亲格外关心我的婚姻大事,后来光棍的时间久了,村里光棍的人多了,也就不怎么关心了。这是时隔很多年后,她专门为这事再关心我。我说了这个女孩可能有问题,就拒绝了。虽然我渴望有一个人成为自己的人生伴侣,可我不想找一个有抑郁症的人,何况我还有喜欢的人。

  我的母亲很少给我打电话,从2007年我离开家以后,母亲主动打给我的电话可能不超过15次。我的父母一直指责我很少和家里联系,他们说的很对,我离开家以后确实很少往家里打电话。从最开始的几个月一次,到现在甚至一年都没有一次。我承认是过的不如意,让我无颜面对他们对我的期待。可是在我的父母的观念里,只能是作为儿子的“我”给他们打电话,他们是不能屈尊主动联系我的。

  我平生第一次接到母亲的电话是2013年,那年我离开东莞去了广州,暂时借住在老家邻居的出租屋。某天深夜,我的母亲打电话给我,说我同在广州的哥哥因无照驾驶携带违禁品被拘留,让我把积蓄拿出来去保他。在前一年的2012年春节,我哥在老家因为无照驾驶撞死了一个横穿马路的老太太,后来私下和解赔偿了12万,那一次我已经拿出了自己的积蓄。只有在解救大儿子这种重大事情上,她才愿意屈尊主动给我打电话。

  她曾说找不到我的手机号,有几年我确实经常换手机号。那时候还没有强制实行实名制,换手机号比充话费更划算,因此我打回家的号码经常不一样,没什么文化的母亲想弄清楚我的手机号确实会有些麻烦。可是如果她有心想打给我的话,并没有什么困难。她可以问我的父亲要,可以找邻居家的小孩要。但是她却说她找不到我的号码,所以不能给我打。2014年以后,我的号码有8年的时间没有变过,她应该不会找不到我的号码了,可是她还是很少给我主动打电话。在我的父母看来,只有孩子给父母打电话是天经地义的。他们或许可以给任何人主动打电话,但给自己的孩子不行。她有没有经常给我哥打电话我不清楚,反正给我很少打电话。

  我看过很多父母给自己孩子打电话毫无负担,打电话和在家里面对面交流没有任何不同之处。有时候他们只是很小的事情要交代,内容并不是很严肃重大。但我的父母做不到,他们坚持认为我不打电话给他们是不关心他们。那么是不是可以说他们不打电话给我是不关心我呢?这句话如果我去质问他们,他们绝对要气急败坏。我的母亲父亲在很多事情上都不是一路人,唯独在不主动给做儿子的我打电话这个问题上态度出奇的一致。

  我的母亲是个很标准的农村妇女,她没读过多少书,几乎一辈子呆在方圆十公里的地方。小时候我经常和她发生冲突,每次发生冲突我想要自我了断时都被误会要对她不敬。有一次和她吵架后,我拿出绳索想要上吊被我爸拦住。还有一次,我拿出剪刀想要捅自己被四婶挡下。但都被认为想去对她下手。她吵架的时候骂人非常难听,类似于“CNM”的“通你姆妈”不绝于耳。

  我现在已经忘了为什么会和她吵架。但我可以说,我并不是那种很叛逆的孩子。她就是那种难以沟通的人。我从小学起一直给家里放牛,一直放到高中,帮家里干农活,各种各样的农活,除了插秧以外什么农活都干过。

  春天的时候给棉花育苗,需要给像蜂窝煤一样但比蜂窝煤小很多的土坯放上棉花种,土坯摆的整整齐齐,有两三米宽,播种的时候只能弯腰,干一天下来别说小孩,成年人哪个能忍受?等棉花种发芽到合适的时候,需要把土坯移到地里,地里提前打好了洞,把土坯放进去,再用土把土坯埋好压紧。这又是只能弯腰甚至蹲着干的活,一天下来几乎都腰废了。假如那年老天不开心经常下雨刮风的话,这些已经长到二十多厘米高的棉花被风刮倒了,还要再去把棉花扶正,重复把土坯挪到地里的那些步骤。

  除了种棉花,春天要收菜籽,初夏要割小麦,这两种作物在江汉平原种的不多,倒是没有多累。最累的算是插秧,除了弯腰累,赤脚泡在水田是个大考验,还要小心蚂蟥吸血,另外插秧要保证插的整齐不倒,是个技术活。可能考虑这个活太累,父母从没让我干过。

  到了暑假,正值夏天最热的时候,别的孩子可能在乘凉,而我大多数时候从下午四点多钟就去放牛。现在我已经在气候宜人的大理定居了三年多,已经很难想象在三十多度高温的酷暑暴露在阳光下放牛。

  放牛是个很无聊的事情。干农活的时候,你集中注意力,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但放牛你无事可干,老家那种平原地区除了农田没有多余废弃的荒地给你放牛,只能在各种连接田地的道路上放,这种路宽则一两米,窄则三四十厘米。你要时时刻刻盯着盯着牛,不然它就会吃别人的庄稼,吃了人家庄稼被骂是小事,要是吃了人家刚打完农药的庄稼那就倒霉了。而且牛很倔,你刚去放的时候,它不肯吃,到了晚上有了露水,它又不肯走。在放牛的过程中,仅有的娱乐是赶走牛身上密密麻麻的苍蝇,它们十分贪婪地盯在牛的全身,肚子吸得快要涨破,我操起拖鞋对着吸血的苍蝇一拍,一片片血迹染红了牛的黄毛。苍蝇不仅吸牛血,还吸人血,除了苍蝇,夏天是各种蚊虫繁殖高峰,到了晚上更是它们出来祸害人的巅峰,可以说放牛完全是个苦差事。而且牛吃草的效率很低,要吃饱非常难,大多数时候我独自一人放到晚上八九点才回家,好多次父母打手电筒去地里找我回家吃饭。

  我放牛过于敬业,父母就让我不要放那么久,随便放一两个小时回家吃饭,我虽然很不想因为放牛不能去玩,但还是照样放很久回家,牛那么辛苦地干活,它吃不饱我不忍心。有一次我不想放牛了,就想去地里割草给牛吃。玉米地里的草很深很细,牛喜欢吃这种草,割完两大篮子只需要半小时,剩余的时间我想干嘛就干嘛,但是我的母亲却不同意,她非要我去放牛。她明明不想我放很久,毕竟牛只是个畜生,没必要对它那么好,但她又不想我可以去玩。牛一样能吃到很多草,我还不用去花很多时间去放,可是她不愿意!她看不得我太累,又不想我过于轻松。

  我不敢说自己有多能干,起码同龄的孩子中,我绝对算不上懒。然而她并不满足,她说邻居鬼鬼多会煎鱼邻居羊羊多会做饭,而我只会在家里等着从地里干完活回来的她做饭。那时候我确实不会炒菜,但农村大多数时候晚饭都是吃中午的剩饭,很多时候我明明是已经热饭了,她和父亲回来就可以吃。

  除了干农活,我的学习成绩同样优秀。至少在高中以前,我才是很多家长眼里别人家的孩子。我从小学三年级就经常拿全校第一,我三年级获得的奖品是三十多块钱的钢笔,那是1998年的三十多块钱。初中我还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在全校师生面前发言,那是我的高光时刻。

  可是一切在高中时变了。失去了初中班主任严厉的管教,不自律的我的成绩每况愈下,高一还能吃初中的老本考过全校第七,到高三时已经下滑到一百多名,高考自然失利没有上大学。我没有选择复读,我的父母也没有看在我过去的辉煌上逼我去复读,就这样我进入了社会开始蹉跎。

  当你开始工作,衡量你的价值就是你的赚钱能力。我曾经很努力地干过,有一段时间我天天凌晨一两点才能休息,累的根本不想洗去身上的污垢,穿着厚厚的衣服倒在床上就睡。这样持续一个月后,最后拿到手却只有四千多块。我愤怒地辞去了工作。从此选择了躺平,和我那些每年能挣十万八万的老家同龄人相比,我实在太失败了。我辜负了父母对我的期望,我不能怪母亲有多市侩,别人家的孩子结婚生小孩,家家户户买了汽车。而我很多年不回家,电话都不打一个。我理解她对我的失望。

    但我一样对她失望。我失望在于,仿佛除了结婚和挣钱,我作为她的儿子不需要她关心。我三十几了,成为成年人后再没体会过被人关心过的滋味。我似乎很能消化生活中的不如意,可在某些时刻我十分需要关怀。可能我的母亲也是这样想的,她作为六十多的人,长期一个人在家没有来自亲人的关爱。她的两个儿子都不成器,不像别人家和和美美,还给钱给父母用,让她脸上有光。她的丈夫我的父亲即使在家都不怎么体贴,何况有十多年已经常年不在家,很多时候她估计也和我一样觉得无人依靠吧。

  2022年12月,在放开了已经持续快三年的疫情管控后,我第一时间感染了。在那个特殊的时候,我浑身酸痛整夜睡不着觉,一个人关在远离家乡的寒冷出租屋里,十分渴望得到家人的关心。我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告诉她我阳了。她听了我的话,责怪我说“你在愁怂经”,在老家的方言里类似于你闯祸后别人质问你“你干了什么”。本来是想寻求安慰,没想到换来的却是怪罪,我的心一下子冰到了极点。那些日子,是父亲出现,让我不至于对亲情彻底心寒。他还安慰我说母亲并不是要怪我,她只是不会说话。

  母亲还有些偏心。她的大儿子我的亲哥,从辍学起就不断闯祸,除了前面提到的多次无照驾驶给家里带来麻烦,甚至去局子里已经是家常便饭。他自然不会多体贴母亲的辛苦,同样是从外面回来,他的衣服自己是不会洗的,不到饭点要吃饭,必然是会使唤母亲给他做饭的。而我即使在非饭点时间饿了要么忍要么自己弄,不会去麻烦母亲。这样强烈的对比下,我只换来一句“你和他一样不听话”。

  我没有吸毒,我没有去撞死人,我没有让家里负债十几万,我没有让他们成为周围人的笑柄,但我仅仅因为没有能够赚钱让她长脸,得到的评价是竟然是“和他一样不听话”。

  以前我还在家里的时候,有几张照片会被夹在穿衣镜的缝里,我觉得影响了照镜子,就把照片叠起来再夹在缝里,但照片每次都会被重新一张张展开后夹在缝里。后来我才明白母亲思念她的大儿子,她想看到他的照片。这么多年我都不在家,我还没有照片在家,那我的母亲会想念吗?我不敢肯定。

  说起来有些没良心,我六年多没有见到母亲了,但我很少想念她。她很可怜,疾病缠身,家人都不在身边,还有个隔阂很深的孙子会惹他生气。看着别人家儿孙满堂,家家户户购买了汽车,有儿女带来的物资享受,再对比自己,她肯定觉得命苦。可是她固执脾气大难以沟通有些偏心,我难以接近她,窘迫的生活又让我无颜面对她。

        她这一生,是很多农村妇女的缩影。我这一生,何尝又不是很多农村子女的缩影?